第37节

裴钰安深吸口气,眸中满是幽黑,他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,咬牙去了长顺街。

赵渔决定再过几日就出发,西洲距离京城有上千里,气候迥异,云郦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,便提前开始准备行李。同时,赵渔的儿子刚一岁,云郦问过赵渔小侄儿的身量,还决定给他做几身小衣裳。

她这几个月女工手艺见涨,绣花可能比不上专业绣娘,可剪裁缝制驾轻就熟,而且她细心,给幼童做的衣裳都选用柔软布料,磨平线头。

裴钰安进门时,瞧见的就是云郦正在缝衣裳,从大小不难揣测出,是为谁而做,他脸色更加难看。

云郦抬起头,裴钰安站在她跟前,高大背影挡住大部分光,云郦手里的动作看不清,只好停下。

两人一时无言。

最后,裴钰安先开口道:“西洲你一定要去?”

云郦点头:“嗯。”

裴钰安握紧拳头,再问:“我不同意也要去?”

云郦再点头。

裴钰安紧紧地瞅着她,云郦没有丝毫动摇,裴钰安深吸口气,沉声道:“我让扁余亲自护送你。”

云郦微怔,眼神愕然,裴钰安心里有些不快,他是不想让云郦和赵渔去西洲,一是怕危险,二则就是不想分开三四个月。

云郦性子柔软,但这次铁了心地不屈服,裴钰安有种直觉,他若是真不让她去恐怕她自己得偷跑。

他压住自己心中那股燥火,提醒自己也得为郦郦想想,云郦感恩柔软,赵渔护她长大,平心而论,云郦想多陪陪她甚至去看看赵渔的夫君和孩子,很正常。

“四个月,四个月必须回来。”裴钰安做出退步。

云郦看了看他,又避开他的眼神,轻声说:“那若是我四个月没回来呢?”

裴钰安在云郦身边坐下,握住她的手,云郦看着

他将手指分开,和他自己紧紧相缠,想都没想这个结果,直接道:“若是四个月没回来,那就别去。”

他说得很语气很温和,云郦看着他的表情,心绪微敛,赶紧保证:“我到时候一定回来。”

裴钰安心里不怀疑她话的真假,虽然姐姐重要,可他才是云郦最重要的人,离开四个月,应该会迫不及待想回来见他,不会滞留。

但以防万一,他声音微沉地叮嘱道:“若是四个月没回来,我亲自去捉你。”

“不会超过四个月的。”云郦看见他眸子里的认真,连忙说。

裴钰安又道:“西洲的事,大安也不是全然不顾,毕竟那是商贸重城,又在大安边境,郦郦,我会想办法帮你姐姐的。”

他以前对西洲了解不多,这几日刻意打听,西洲内乱,也很影响东去西往的商旅,朝廷也在关注此事,只这事需要时间,但这几年西洲应该能维持表面平静,倒也不急。

云郦表情一喜:“谢谢世子。”

因裴钰安准许她去西洲,接下来,云郦对裴钰安温柔至极。裴钰安虽心情复杂,但看云郦愉快模样,决定爱屋及乌,眼看还有几日即将出发,他带着云郦上街,一是陪她走走,二是作为姨父,也想给赵渔的儿子挑些礼物。

宋柔安手指死死扣着二楼窗棱,看着楼下街道经过的男女,表情扭曲。

“云郦不是生病了?表哥把不是她挪到庄子上养病吗?”她凝眉问。

她前儿去国公府就发现云郦不在,她还问昌泰郡主,昌泰郡主说原先云郦去寺庙祈福,后头染了病,裴钰安送她去庄子养病。

宋柔安想着,这时不知云郦对裴钰安说什么,裴钰安不由失笑,宋柔安表情一凝。

裴钰安不知察觉什么,他皱眉,往斜对面看去。宋柔安今日能遇上裴钰安就是巧合,她在蜀地待了大半年,一回京忍不住来她从前最喜欢的茶楼,天气略有闷,婢女推开窗,恰好瞧见斜对面的裴钰安。

宋柔安未开大窗,且裴钰安看来的位置恰好有一翘脚楼檐挡住,并未寻到宋柔安的身影。

宋柔安心里忍不住想找他算账,她甩开窗就要往下走,走了几步忽然又顿住,她就算找他算账有什么用,她还不是

世子夫人。就算是世子夫人,裴钰安要纳妾,别人也不会指责他什么。

宋柔安缓缓走向窗边,云郦和裴钰安进了对面的铺子,她的视线只能看不见两人表情,只能看见背影,但光是背影,也能看出裴钰安对云郦的呵护。

他对她比对刘青燕还好!

宋柔安本来有些气愤她下的蛊被大夫给解了,裴钰安本就喜欢刘青燕,刘青燕变回去,两人岂不是旧情复燃。但蜀地她生父那边出了些事,她必须得去,没成想回来就听说刘青燕和裴钰安和离。

这下倒好,不用她再下手。

可裴钰安竟对一个婢女这么好?比对刘青燕还好,就算婢女不能威胁她世子夫人的地位,刘青燕也有些愤怒。

丫鬟看着宋柔安脸上凶狠的表情,后悔刚才开窗时告诉郡主她瞧见裴世子了。

宋柔安冷冷地合上窗,刘青燕是大将军之女,她敢把刘青燕弄出个好歹,就算太后护着她,她也得脱层皮,所以只能偷偷地来,让她让出世子妃的位置。

可云郦,不过是个婢女而已,她就算弄死几十个,也无所谓。

逛了半日,裴钰安再外头和云郦用过午膳,将人送回长顺街。

云郦见裴钰安要走,说另外一件事:“世子,离开前我想要和大姐回刘家村,给娘亲和二姐上香。”

“定好哪一日了吗?”裴钰安拉着她的手问。

“想三日后去。”云郦说。

“那好,我把那日空出来,和你们一起去。”

云郦双眸一亮,裴钰安笑笑,出了长顺街,等裴钰安背影在她眼底消失,云郦眼里的笑容彻底不见,她眼神变得惆怅。

裴钰安不可能长居西洲,姐姐也不可能离开西洲,四个月后,她从西洲回来,怕是再难见到姐姐。

裴钰安离开长顺街后,看向扁余。

扁余上前道:“今儿柔安郡主在顺城街上的茶楼喝茶,想是瞧见了主子,而且她从顺城街出来,就去了国公府。”

裴钰安眉心一跳,他回国公府,刚进府,荣正堂那边就传话来,说夫人有请。

裴钰安打听两句,三个时辰前,宋柔安果然去见了昌泰郡主。

他进荣正堂,昌泰郡主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:“云郦身体怎么样了?”

裴钰

安抿了口茶,泰然自若道:“已经痊愈。”

当初云郦上庙里祈福,后头裴钰安说她染疾,高僧说得在朱雀位养病对她身体好,裴钰安就说挪到外面符合高僧批语的庄子里。

除了云郦伺候,裴钰安身边还有明蕊,她就没多问,何况她身子骨好,这愿望就有些不同。以前是指望看见裴钰安的子嗣,现在当然也指望,可比起庶出,她更喜欢嫡出,而且青燕也改正错误,她想寻大夫给她治病,另一方面,云郦和明蕊伺候着,怀孕是好事,没有也不催。

可裴钰安既然和青燕和离,将来肯定得娶新妻,新媳妇身体康健,肯定能生育,昌泰郡主就不太想先出生庶子。

思来想去,她还是决定随遇而安,现在她不催他生孩子,但若是明蕊云郦有了就生。

所以云郦生病她也不急,但念及她伺候她这么些年,当初也想派个嬷嬷去探望她,裴钰安道不用。

“既好了,也是该让她回府了。”昌泰郡主和气道。

宋柔安很是说了裴钰安对云郦的看重,可宋柔安对裴钰安的心思,她看得清清楚楚。国公府门第煊赫,不用再娶贵女,裴钰安下个妻子,出身略差些也无妨,最重要是性情好。

宋柔安性格霸道刁蛮,实在和临嘉不配。

昌泰郡主的反应在裴钰安的意料中,宋柔安和刘青燕无冤无仇,给她下蛊,让她误会他,虽没有直接证据,裴钰安很难不怀疑是因他而起。

既然如此,哪怕只有微弱可能,她是因他而给青燕下毒,在没解决她之前,就最好别把云郦牵扯进去。

想到今日宋柔安瞧见他和云郦,裴钰安蹙眉,如果他现在对昌泰郡主提出他要娶云郦,昌泰郡主定会动怒,宋柔安也会发现云郦在他心底地位不一般。若她对青燕动手的原因真是因为他,说不准也会再次对云郦动手。

裴钰安道:“母亲放心,我自有安排。”

昌她郡主看他几眼,又不由得道:“我这几日搜寻了许多未婚女郎画册,你可要看看?”

“不必了,我还有事。”裴钰安起身道,话落就立刻走了出去。

念及他刚和离没有两日,昌泰郡主没有强求。

因云郦马上要去西洲,裴钰安这几日一直留

在长顺街,而云郦或许因为分离在即,晚上异常热情。

这日黄昏,裴钰安按约定是应该去长顺街的,但刑部临时有事,京城附近落县的县令惨死,刑部尚书让他速去处理,落县距离京城八十里地,和周县位置相反,且他和落县县令相识,颇有故交,加上刑部其他官吏各自忙碌,他只得连夜赶去落县。

因此让人递话,第二天怕是赶不回,陪她去赵家村,然后吩咐她多带几个侍卫。

裴钰安去不去对云郦没有影响,她告诉护卫让世子安心料理正事即可,第二日天明,就和赵渔回乡。

两人抵达赵家村也没多留,上完香,在路家略坐片刻,便往京城赶。

因是夏日,黑的时辰晚,可即使这样,午后自赵家村出发,抵达京城时,恐怕也黑了快半个时辰。

赵家村位置略荒,从赵家村到京城,不全是官道,有泰半山路,倒也可以走半个时辰就上官道,可那路太绕,得多走三个时辰。

赵家村的人进京,都是从村南出去,走一个半时辰的山路,再有一个时辰的官道,抵达京城,云郦一行人也走这条路。

她和赵渔同乘一辆,翠屏驾车,还有十来个护卫,一个时辰后,一行人经过山林。

云郦正在听赵渔讲西洲和京城的不同,她们后日就要出发去西洲,这时候突然听到骏马嘶鸣一声,没等云郦反应过来,马车突然剧烈摇晃,她整个人往对面栽去。

这一下摇晃还没完,紧接着,那马猛地外奔,与此同时,车外似乎遭遇什么事,云郦听到有拔剑声,和刀剑相交的声音。

没等她听清,就没心神去分辨,因这马车摇晃地越发剧烈。

翠屏竭力想控制这匹马,可当变故突生,这匹马猛地冲出侍卫群,与此同时,十余个黑衣人来袭,将马车和十来个护卫分隔开。翠屏敏锐意识到,如果她现在停下马车,立刻就会被黑衣人围剿。

所以她不敢停车,对马车里道一句:“姑娘有刺客。”便立刻纵马狂奔。

黑衣人们的目标在马车内,见马车疾奔,立刻追去,裴钰安的护卫见状,冲黑衣人冲去,双方陷入厮杀。

马儿刚刚狂奔,是因黑衣人暗器刺伤马蹄,疾驰一里地后,却是百

米悬崖,骏马狂鸣一声,双蹄屈膝跪地,马车应声而倒。

云郦猛地向下栽去,赵渔先伸手护住她,她自己脑门重重磕在紫檀木厚壁上,发出哐一声重响。

翠屏掀开车厢,急道:“姑娘,陈夫人,快出来。”

云郦先推赵渔出了四倒八歪的马车,自己也赶紧出去。

翠屏举目四望,带着两人往东而去,但刚跑几步,背后忽然有冷厉剑风响起,云郦回头,翠屏猛推开她,拔出腰间软剑,折身而向。

云郦眼前微暗,只见两剑相对,黑衣人略有不敌,后撤一步,翠屏拿剑逼去,就在这时,云郦忽见侧方多出一道黑影,冲她而来。

云郦转身就跑,但黑衣人刀光直向她,就在越来越近时,翠屏转换招式,冲向逼近云郦的黑衣人。也就在这时,她胳膊被与她缠斗的黑衣人割破,她没时间管,眼看那黑衣人即将靠近云郦,她疾步前往,软刃从后背插入黑衣人胸口。

云郦心跳飞快,而起初那黑衣人趁此机会,袭向翠屏。

翠屏迅速反应,躲过那剑刺伤要害,腰间却不小心被划伤,翠屏目光愈发凌厉,招式越发狠辣,眼见黑衣怪人露出破绽,她软剑一挑,打开他手中利刃。

但就在此时,她眼前一昏,右手不由微颤,软刃微偏,黑衣人趁机闪向云郦,翠屏一咬舌,稳住精神,长刃刺中黑衣人胸口。

黑衣人倒下,翠屏转身冲云郦走来,但再一次,眼前发昏,咬舌不抵用,她前走两步,猛地倒下。

“翠屏。”云郦朝翠屏走去,刚蹲下,另一道剑风冲她而来。

“秀秀小心。”赵渔猛地扑向云郦,云郦浑身一颤,“姐姐。”她用力推挡在她身上的赵渔,赵渔不为所动,云郦心跳到嗓子眼。

心神即将崩溃时,云郦突然听见黑衣人闷哼一声,倒落在地。

赵渔松开云郦,云郦抬头,赵渔好生生站在她跟前,云郦眨眨眼,才发现原来是阿路及时赶来,击倒黑衣人,云郦想起身,可双膝发软,赵渔连忙扶住云郦。

阿路目光匆匆从赵渔和云郦身上略过:“夫人,赵姑娘,你们没事吧?”

赵渔摇头,云郦回过神,又叫翠屏两声,翠屏没反应,阿路检查后说:“她没死,

是刀刃上抹了迷药,迷药入骨,暂时昏迷。”

云郦松口气,赵渔道:“阿路,你扶着翠屏,我们走。”

“夫人,不急,黑衣人应该都死了。”

“都死了?”赵渔惊道。

阿路点头说:“是,不过一对敌那群黑衣人就洒迷药,侍卫虽然强撑着在昏迷前解决他们,但现在药效控制不住,都倒下了。”幸好他来自西洲,吃过各种解毒药丸,才没中套,“但大家应该不会有大事,我们先出去,再找人来。”黑衣人功夫实在是高,可那群护卫的功夫比他们还厉害。

赵渔绷紧的心弦微松,拉起云郦:“秀秀,我们先出去。”

云郦抬头,往来时的方向看了眼,然后又回眸,十米开外,就是万丈悬崖,她没动,而是问阿路:“他派的护卫现在都昏迷了?”

“是。”阿路颔首。

云郦垂眸微思,和赵渔走了两步,再度顿住脚步。

“秀秀,怎么了?”赵渔问。

云郦看了那悬崖半晌,然后看着赵渔:“姐姐,你能告诉裴钰安我掉下去了吗?”

“秀秀?”赵渔不明所以,“你想干什么?”

云郦看着赵渔额头硕大一个包,再想起黑衣人过来的赵渔扑向自己的身影。

她那一丝丝犹豫也无。

比起留在裴钰安身边,以后她更想和姐姐在一起。

第76章 她跑了

她最开始动的心思是去西洲后,天高地远,能拖时间就拖时间,不管如何不回来,但那天她随口试探,她若常留西洲,裴钰安极有可能亲自去把她捉回来,那句话裴钰安不只是说说。

西洲和京城远是远,但如果铁了心,再远也不是问题。

云郦叹口气,她把裴钰安的好感刷的太高。

而且,裴钰安那次提到想办法帮姐姐,她就不能直接和他撕破脸皮,诚然西洲不在大安版图内,可大安不完全置西洲于不顾。

说不准他真能帮到姐姐,云郦就想走一步看一步,实在无法,将来还是回京,总不能拖累姐姐。

但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云郦跟前,她心动了,她知道她对不起裴钰安,她现在诈死,他肯定会伤心。

可她就是个又坏又自私的人,云郦目光莹莹地看向赵渔:“姐姐,你能帮我瞒天过海吗?”

赵渔彻底蒙圈:“秀秀,你这是……”

云郦轻轻地道:“其实,我没那么喜欢他的。”

——

九个时辰后,裴钰安正在落县翻阅卷宗,扁余脚步匆匆入内,嘴唇扯动半晌。

裴钰安眼珠子朝他瞥了眼:“什么事?”

扁余深吸口气,一鼓作气道:“云姑娘回京途中遇刺,不幸掉落悬崖。”

翻阅卷宗的手指僵在半空,呼吸凝滞,裴钰安漆黑眼眸定在扁余身上,他艰难动唇:“你说什么?”

扁余低头轻声道:“护卫刚传来消息,云姑娘回京途中遇刺,不幸掉落悬崖。”

裴钰安抵达云郦坠崖的大黄山是五个时辰后,即将子时。

他一身黑衣,如冰冷冽,拎着灯笼走向崖边的双腿却微微颤抖,星月璀璨,他往下一望,无穷无际的黑宛若密不透风的丝线紧紧缠绕他。

就连呼吸,似乎都带剜皮抽筋的疼。

翠屏早已清醒,她跪在他背后,惭愧道:“属下无能,没保护好云姑娘。”

裴钰安嘴唇翕动半晌,才发出点干涩声音:“怎么……会掉下去。”

“属下当时击杀一个黑衣人,迷药发作,倒地昏迷之时,似听到新追来的黑衣人剑风,但属下无能,没能抗过药效,醒来就听陈夫人道,云姑娘慌忙逃窜时,跌落山地。”

“赵渔呢?”

“陈夫人已经下山寻人了。”

裴钰安脑中一片混乱,他深吸口气,提醒自己不要急慌,赵渔当年不是也从悬崖跌落,可不也什么事都没有?云郦只是掉落悬崖而已,不代表她就……

他立刻安排护卫去多找人下山搜寻,然后自己也立刻往崖地而去。

一个月后,气候逐渐转凉,山底寒风萧瑟,叶黄枝落。

男子一袭黑衣,衣摆沾惹泥土落叶,褶皱不堪。他玉簪束发,发髻凌乱,五官因为削瘦,从前的玉质温润大减,变得冷冽尖锐。

天色已暗,月光透过树枝缝隙吝啬洒落,取光全靠橘黄的火把。

赵渔看还是沿山脚寻找的裴钰安,深吸口气:“裴世子,你休息休息吧。”

裴钰安没搭理赵渔,举着火把仔细搜寻每一个角落。

赵渔再道:“秀秀若还活着,肯定不愿意看你为她如此。”

这话成功让裴钰安身体发僵,他转过头,橘红火光照耀在他脸庞上,尽是森冷:“陈夫人,那是你亲妹妹,你竟诅咒她死?”

他嗓音嘶哑,眼神烈得似火,却不是那种明亮灿烂的火光,而是无边地狱里泛着冰蓝的冷火。

赵渔气色不佳,她低声说:“就是因为那是我亲妹妹,我才不愿看着你呕心沥血,坏了身体!”

她站在裴钰安跟前。

裴钰安扫她眼,举着火把,自顾自地往前走,他眼球里遍布血丝,他低头,异常认真地搜寻每个角落,即使这一个月来,已被搜查过许多遍。

见他径直往前,赵渔心一横,咬牙道:“裴钰安,已经一个月了,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,秀秀坠崖的第四个时辰,我就赶到了山底,寻到了她的衣裳碎片,还有……”

她略做停顿,语气里带些哽咽:“被野兽啃噬过的人骨……”

裴钰安脸色忽地大变,他厉声吩咐道:“把她撵走。”

常余听命,立刻走向赵渔,距离赵渔还有两米,阿路从后侧出来,挡在赵渔身前。

赵渔盯着裴钰安找寻背影,继续道:“当时我和你一样,心存侥幸,但我们沿着秀秀坠崖的位置搜寻了整整一月,四处打听消息,她不可能还活着!”

裴钰安拿火把的五指忽然生疼,疼是从心肺

蔓延出的,让他浑身颤栗,冷汗直冒,不知今夕是何夕。他稳住身形,夜风吹得衣袍烈烈作响,散落的发丝被风吹拂在面颊上,挡住他眉眼,没挡住他骨子里冒出的暴躁和冷厉。

他冷声道:“你不还活着吗?”

“你心里清楚,我和秀秀的情况不一样!”隔着四五米距离,赵渔清晰吐字道:“她死了。”

这几个字异常简单,三五岁开蒙幼童都能写会读,但裴钰安听到耳里,却并不知道它们的意思,他只是胸口似破了好大一个洞,疾风灌在胸膛里,不仅是空了一半,还冷,从脚指甲一路冷到天灵盖。

半晌后,属于人间的温度渐渐回笼,那几个字含义他也逐渐理解,他瞪着赵渔,想反驳,唇刚动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。

常余惊呼:“世子。”

裴钰安醒来时,入目是熟悉的帐篷,他拿起行军床旁边的衣裳起身,穿好衣裳,他大步往外,刚走到帐篷口,常余端着一碗热粥进来,见裴钰安要出去,常余忙道:“世子,可要先喝一碗粥。”

裴钰安余光都没扫他。

常余跟裴钰安出门,见裴钰安再度搜寻起云姑娘来,常余心一急,看着裴钰安瘦削的脸,忍不住道:“世子,我们已经在山下搜寻百遍,若云姑娘还在,肯定早就找到了。”

“滚下去,自己领五十大板。”裴钰安冷声道。

常余还想吭声,裴钰安抬眸看他一眼,那一眼入高山之巅万年不融的积冰,如世间最猛烈残暴的疾风,常余心口微抖,那些话吞咽回去。

裴钰安继续寻人,但这次才走两步,又有人挡他面前。

他黑眸一冷,赵渔道:“大夫说你这几日操劳过度,需要安心修养,若是继续下去,恐伤及根本。”

裴钰安脚步微侧,往另一方向走,赵渔盯着他的背影:“我回了一趟长顺街,给你把这个拿来了,是秀秀给你做的。”

听到前面两句话,裴钰安没任何反应,秀秀两个字一出,他双脚像是从地里长出,骤然僵住,他回头。

赵渔手里拿的是一个剑穗,剑穗是铁青色,打平安结,平安节下面是铜钱大的翠玉,玉保平安,玉下是梳理得整齐干净的流苏。

“秀秀说你的剑穗旧

了,新给你做的,你看看上面刻的什么。”赵渔把剑穗塞给裴钰安。

裴钰安低头,翠玉上刻了安字,这个剑穗他前几天看见云郦在做,她当时还笑着说,这个剑穗和上个相比,新意不多,但她喜欢这款剑穗寓意,希望他不管怎么时候都平平安安的。

赵渔说:“裴钰安,你不要辜负秀秀的心意。”

裴钰安握紧剑穗,脑壳突然剧烈疼痛。

赵渔垂下眼眸,这时扁余突然急急走来:“世子,刚刚京城传信来,三姑娘前夜淋了雨,直今高热不退,夫人让你速速回京。”

裴钰安眼珠子缓慢地转向扁余的方向:“朵儿?”

“是,三姑娘不太好。”

像是有两阵疾风,它们方向迥异,但不约而同吹向他,于是将他撕向截然不同的两方向。

“回去看你妹妹吧。”赵渔苦笑声,“毕竟你再找,秀秀也回不来了。”

回不来了。

四个字宛若利刃深深刮过筋骨,他张嘴,大口大口呼吸,却又深感窒息。

扁余小声说:“世子,云姑娘和三姑娘的关系很好。”

裴钰安低头看了眼剑穗,沉默半晌,双腿如灌铅似地转身往外走。

扁余连忙跟上。

赵渔望着他背影,心里道句抱歉,但同时,她心底微松,近段时间裴钰安或许很难接受,但除秀秀,国公府里还有许多关心他的人,想必再过段时间就能忘了秀秀。

裴钰安回到国公府,昌泰郡主瞧见他的模样,大吃一惊,上次见裴钰安是二十多天前,她自然也知晓云郦坠崖的消息,裴钰安去山底寻她,最开始她觉得应该,毕竟云郦伺候他快一年,总有情分,说不准还有几分喜欢。

后来裴钰安大半月没回来,也没寻到人,昌泰郡主心里叹气,就让裴钰安早些回来,裴钰安一直没回来,去大黄山的护卫回禀裴钰安的新消息,昌泰郡主才发现,他儿子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在乎云郦许多。

裴钰安一袭黑袍,黑袍前些日子穿在身上刚好,现在空了小半,瘦的面颊脱形。

“临嘉,朵儿高热依然未退。”昌泰郡主再想到裴意朵,眼睛一酸。

裴钰安抬脚进房门,裴意朵躺床上,白皙脸蛋绯红一片。

他问:“太医怎么说?”

他出口昌泰郡主又吓一跳,裴钰安的声音本低沉悦耳,此刻就像是破鼓,嘶哑干涩。

裴意朵重病,唯一的儿子整个人没精神气,像老了几十岁,昌泰郡主喉头涩然道:“太医开了药,说要降温。”

话罢,她看向面色寡冷的裴钰安,试探道:“临嘉,你要不宣个大夫看看?”

“不必。”

昌泰郡主听他拒绝,心头泛急,眼泪就落了出来。

半晌后,裴钰安终于听到唱泰郡主的哽咽声,他死板移动视线看去,昌泰郡主肿着眼睛说:“临嘉,我就你一个儿子啊。”

裴钰安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神有了片刻波动。

裴意朵的高热持续整日,翌日黄昏才醒,当时裴钰安刚好进门瞧她,裴意朵睁开眼,瞧见裴钰安的模样,一下子就哭了。

“朵儿,可是哪儿不舒服?”裴钰安一边问,一边让丫鬟叫太医。

裴意朵听见裴钰安的声音,嚎啕声顿时更大:“哥哥,谁欺负你了,朵儿帮你打他。”

裴钰安微怔,旋即想起今日在铜镜里瞧见的自己模样。

他苦涩道:“没人欺负哥哥,哥哥就是休息不好,过两日就好了。”

“真的吗?”裴意朵不相信。

裴钰安郑重点头。

裴意朵轻声道:“那好吧,哥哥不准骗人。”

裴意朵身体又养一天,太医说接下来只需静养,裴钰安当日就出了府,然后立马问扁余,他嗓音发颤:“可有新消息传来?”

裴钰安虽不在大黄山,但依然派人再寻,沿山周围打听,扁余摇头。

裴钰安静默半晌,然后抬脚去长顺街,因翠丫每日收拾,院里和房间摆设和一月前差异不大,只除了云郦放在细口花瓶的鲜妍石榴花早就枯萎,翠丫拿了出去,此外,房间没住人,茶壶无水,除此外,房间和她离开前别无二致。

裴钰安床边坐下,他闭上眼,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清甜的桃子香,他猛地睁眼,疾步往外走。

走了几步,忽然有东西从袖口掉落在地,裴钰安弯下腰,铁青色剑穗上头的安字直冲眼底,裴钰安抖着手慢慢屈膝。

手指碰到剑穗时,似有什么湿润东西从面庞滑过。

一个时辰后,裴钰安从房间走出,扁余守在门外,裴钰安冷声道:“宋柔安那可安排好了?”

“还需些时日。”

夏日黄昏时间的日头依然燥热,裴钰安盯着灿烂烈日,扯了扯唇角:“安排下去,我要让她悔不当初。”

“是。”

扁余离开后,裴钰安在卧室门口站了半晌,然后才迈步离开,他握紧手中剑穗。

他不相信她死了,可在找她途中,他会好好过日子的。

裴钰安再去山底,他安排人继续寻云郦,他也在寻,可不再无休止地持续这一件事。

他寻云郦,也开始做其他事。

三日后。

赵渔离开京城,离开前,裴钰安送她一程,赵渔见他表情自然,已不是初闻秀秀坠崖时的目龇尽裂,难以接受,她松口气,时间会让他忘记秀秀的。

裴钰安则向她承诺最多三个月,宋柔安一定会得到该有惩罚。

赵渔缄默片刻:“好,我相信你。”

两人关系本就泛泛,再无话说,赵渔道别,就要上马车,还没进马车,背后忽然响起裴钰安的声音:“陈夫人。”

赵渔回眸,望向裴钰安。

裴钰安盯着赵渔的眉眼,和云郦像极了的眉眼,有片刻愣神,然后瞅见她眼尾小痣,他心口绞痛,倏然回神:“一路顺风。”

赵渔颔首,再看裴钰安一眼,脸色疲惫地上了马车。

今日气候转冷,刮着大风,呼呼扬起满天沙尘,裴钰安盯着赵渔马车,而后马车越来越小,直至被风沙遮挡,裴钰安也没收回视线。

西洲和京城的往返路赵渔已经走过几次,此次也是驾轻就熟,出京城往西,行四百里地,有一商贸发达的重镇。

十日后,赵渔一行人抵达此镇,去了镇南的小院。

心机美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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